把酒话麻
近三四十年来,农村田野里的作物品种日见稀少。在我的家乡,人们大致在秋分前后,最迟寒露,会播种下冬小麦;在芒种前后,布谷鸟来的时候,农人开始收割小麦,然后种上玉米或者稻子;秋分前后农人开始收获秋庄稼,在秋分寒露之间再种上冬小麦:周而复始,绝少变化。所以如此,表面看是这几种作物产量大,管理也省心,其实并不是这么简单。
花生、大豆、地瓜、杞柳等作物,也间或有种的,但是面积一般不会大,常常集中在某些乡镇。蔬菜中的某些品种,也有成规模的,比如大蒜、辣椒,但比起小麦、玉米、稻子的数量来,简直不值一提。过去常见的谷子、高粱等主流作物已经很少见了,一些豆类杂粮,真不知农人把它们种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常常诧异超市怎么还会有这些杂粮出售。而有一种作物,只怕现在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是典型的“只知其名,不知其实”了。这种作物的名字叫麻。
麻曾经是乡村田野的长期居民,诗经里已经有“丘中有麻”的诗句。它是五谷之一,甚至是农事的代名词。陶渊明说,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孟浩然说,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陈必夏说,招邀过邻里,款曲话桑麻。那时,农人植桑饲蚕取茧和种麻取其纤维,同为古代农业社会解决衣着问题的最重要的经济活动,与人们的生存息息相关(麻籽还是五谷之一,是可以食用的),所以人们见面就谈桑麻,久而久之,便以“桑麻”代指农作物或者农事。人们穿麻衣,着麻鞋,行走在长满桑麻的大地上。有杜甫诗歌为证:“楚人四时皆麻衣”,“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那时,麻的种植面积应该是很可观的。陆游说,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只有在太平盛世,人们才能在解决了吃饭问题之后,关心穿衣的问题。在江南地区,麻稻似乎是轮作的,寒山诗云:生死如旋火,轮回似麻稻。
后来,随着棉花等作物的广泛种植,人们的穿衣似乎不必再倚重桑麻,但是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还是离不开麻的,比如纳鞋底、打苫子、编竹筢、捆东西都要用麻绳,装东西要用麻袋,造纸也要用麻,所以在我的童年时期,生产队虽然不会大面积地种麻,但是各家各户的自留地里还是种麻的,几乎家家都种。夏天的午后,行走在自留地的阡陌里,身边都是二三米高的大麻,但闻人语响,麻丛不见人,很有一些穿越回古代的感觉。
麻的远离,应该是和科技的发展有关,特别是从人们大量使用尼龙等化工产品开始的。人们不再费时费力地纳鞋底做布鞋,人们装东西开始使用尼龙编织袋,捆绑东西有价格低廉的尼龙绳子,造纸使用更便宜的麦穰、稻草……麻的使命已经完成,农人的菜园也要适应人们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成为真正的菜园,麻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逝了,不知道麻籽的清香还有几个人记得!
今年中秋节,我们兄妹三个回家过节。因为身体和年龄的原因,父亲已经不能再饮酒,却让我们兄弟二人都斟上一杯酒,陪着他老人家闲话家常。闲谈中我提起小时候吃过的麻籽,父亲的脸色立即活泛起来,眼里闪着光,嘴里滔滔不绝,和我们谈起了有关麻的种种往事,而我也似乎跟着父亲的诉说回到了童年。
记得割过麦子之后,一般是农历五月底六月初,是收麻的时节。收麻时,似乎就是农人的沙龙聚会,一家收麻,家家过来帮忙。人们把割倒的麻放在两条长凳上,一边理着麻叶,一边闲话家常。孩子们在田地里嬉戏打闹,间或停下来听一听大人们嘴里的赵钱孙李、家长里短,乃至周秦汉魏、国际国内,男人们的旱烟味儿弥漫在空气里,一片太平盛世的图景。父亲解释说,割下的麻要趁早理完,及时去沤,否则晒蔫吧了就不好剥麻了,所以大家要互助理麻。
理好的麻捆成捆,要运到村东的沂河里去沤,所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境。但是沤麻不可以在沂河的长流水里,因为长流水的温度不行。沤麻要在靠近河堰的地方,涨水时留下的一些水塘里,我们称之为“家河”的所在:那里水温极高,水几乎不流动,最宜沤麻。沤麻时也是儿童们最快乐的时候,因为既可以随着大人到水里游泳,又可以在沤麻时大显身手。一捆捆的麻需要运到水塘的中央,孩子们一人一捆,在水的浮力的帮助下,个个成了大力士,极潇洒地就完成了转运工作。大人们只要把麻捆卸在水边,就可以带着木桩到水塘中央等着了,自有乐于助人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转运。麻在水里沤上三四天,就可以起出,放在岸上晒干,而剥麻就是妇女的活道了。
祖母、母亲她们剥完麻,常常就把裤腿卷起来,在腿上搓麻绳,纳鞋底。父亲在卫生室当赤脚医生,不值班的时候做点竹筢子贴补家用,需要大量的麻绳,母亲就常常把一把麻拴在门鼻子上,用一个木制的纺锤纺麻线。
家里的麻很快用完了,母亲就步行几十里去泉源那一带买麻。泉源那里种植的麻比较多,价格便宜点,母亲敏锐地发现了商机,就多买一点,除了自用,还把麻整理成更小的把,拿到庄坞集上售卖,一次可得利数元人民币。那时在生产队出一天工才几毛钱,母亲的收入可以称得上巨款了,可是母亲在卖完麻后,还要急匆匆地赶回家,去生产队出半天的工,因为家里劳力少,能多挣点就多挣点。那时来回几十里路,完全靠步行,母亲是否要因此多纳几双鞋底呢?
麻在我们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踪影,这似乎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孩子们在诵读古诗时,频频读到“桑麻”二字,可该怎么去想象联想呢?也许,我们也该不囿于生活的物质需要,种上那么几株桑树、一片麻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