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曾经说过,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现实的痛苦。然而就是如此通透的一个人,最终也没能维持住生命的平衡。1966年的一天,老舍走到太平湖边,坐在那里读起了《毛主席诗词》。天黑以后,他头朝下、脚朝上投进了那一汪平静的湖水。一直找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发现。他嘴、鼻都流着血,上身穿白衬衫,下身穿蓝裤子,脚上的黑色千层底鞋子,白色的袜子等都干干净净。可见那是他把头埋进水中之后,自己用双手硬性扒住湖崖石头淹死的。
丨老舍
很多人把老舍之死渲染成一个谜,而如今我们再读老舍作品的时候,发现他的死亡似乎早已被预埋在了他的小说里。老舍小说里的自杀者,善良,怀揣着严肃而理想主义的生活态度,像是茶馆里的王利发,四世同堂里的祁老人,祁老人的自杀和老舍本人的自杀方式很像,他投的是护城河,而为什么是投水,《四世同堂》里是这么写的:“他的世界已经灭亡,他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另一世界里,他的耻辱才可以洗净。活着,他只是耻辱的本身。”
是的,耻辱。精神世界的高洁被耻辱毁灭,人也就毁灭了,这是理想主义者之死,我们看书里面老舍对于不同人的描写,其实就可以理解。
丨老舍
《四世同堂》讲的是抗日战争期间北平民众的众生相,在战争之下,利益和存亡之间,人性的恶劣和人性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
人性之恶的代表就是大赤包这个角色,至今,她教导女儿做事的片段还被一些媒体断章取义地截取出来作为人情世故的典范,殊不知大赤包为了笼络人心,不惜牺牲自己的两个女儿献给男人做玩物。大赤包拼命地捞取利益,一边讨好侵略者,一边又不忘巴结回到北平的官吏,心里唯恐战争忽然停止,世道不乱,她这样的人哪有机会出头呢?
小说里还有两种角色,一种是像祁瑞宣这样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温润如玉。他有自尊知荣辱,有一腔爱国之志想要奋起反抗,但他肩上又有一大家子的担子,决定了这一个大家族的平衡,属于有心无力的类型。另一种是钱默吟那样的人,他原本也是一位文人,平素就爱喝酒作画种花,但在战争下家破人亡而开始转变性格,努力抗争侵略者。明知道自己的弱小,偏偏用力地去以卵击石。只因他明白一个道理,永远不要试图去依赖意图毁灭你的人,那样的话你一定会被消灭,只是迟早的问题。有时候,以卵击石恰恰才是改变事物方向的第一步,就像钱默吟有一次悄悄对瑞宣说的,“将来,假若我能再见太平,我必会忏悔!人与人是根本不应当互相残杀的!现在,我可决不后悔。现在,我们必须放弃了那小小的人道主义,去消灭敌人,以便争取那比妇人之仁更大的人道主义。我们须暂时都变成猎人,敢冒险,敢放枪,因为面对面的我们遇见了野兽。”在我看来,老舍在《四世同堂》里面,几乎把全部的光芒都给了钱默吟,一个以卵击石的理想主义者。在狱中受刑的日子里,他屡次晕过去,但只要一醒来,他就劝屋里的人:不要屈服,要挺着,横竖命握在日本人手里,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若是不幸被害死,那么保全了名节;如果挺过来,那么就要想办法报仇。
丨老舍
钱默吟还有以卵击石的道路可以走,然而老舍的命运,却被引向了另一个荒凉的方向,也许因为他面对的不再是敌人,而是被异化的同胞,是理想的幻灭。我曾在诗歌里写道:“每一个高寿者都可能是,一个最狡猾的人。”而老舍显然远远不够狡猾,他看到了自己的前路,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承受精神的屈辱,然后苟且偷生。所以他做出了选择,就像他写祁老人自杀前的那个场景,谁能想到,老舍竟然与自己笔下人物的命运结局诡异地发生了相似?二十多年前他这样写道:“河水流得很快,好象已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水发着一点点声音,仿佛向他低声的呼唤呢。很快的,他想起一辈子的事情;很快的,他忘了一切。漂,漂,漂,他将漂到大海里去,自由,清凉,干净,快乐,而且洗净了他胸前的红字。”二十多年后,他为了洗净自己,将生命投入了湖水中。